如今的好耶,已不是当初的好耶。
当初,它出生于狭小的居民楼,房间很小,但是创始人的心却很大;如今,好耶活在亮堂的高级写字楼,身价很高,但却在资本意志下失去了自由。
好耶从创业初始就受到资本青睐,从此它的命运便与资本紧密相连。曾几何时,它是中国最大的专业网络广告公司,是业界当之无愧的黄埔军校。可惜在资本推搡之下,这颗一度星光熠熠的明珠被几度转手,不仅创始人们逐一出走,而且数次与IPO失之交臂。
没有达到本应达到的高度,几经风雨的好耶,最终逃不过沦为附属品的命运。
小屋子里的青春
好耶初创于上海复旦大学附近一栋大楼里一间9平方米的小屋子。
那是1998年,毕业于上海大学通信系的王建岗刚满21岁,基于对网络技术的狂热爱好,他与三位好友创立了好耶。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只有两张桌子和三台电脑,连厕所都没有,“要上厕所,都要跑很远的一个工厂上厕所”。在这样的环境中,好耶开始了在国内互联网广告领域的征程。
没有强有力的资金支持,也没有管理的经验,四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空怀一身绝技无法施展。他们不得不到处找一些私活勉强维持公司。
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灭,就在王建岗犹豫要不要解散好耶的时候,他遇到了IDG资本合伙人章苏阳。王建岗很庆幸,眼前这位贵人是当时中国少数能看懂他们要干什么的人之一。章苏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不像其他投资人,要么不懂装懂,要么云里雾里。
尽管IDG只投了240万元,却占了好耶90%的股份。但对于四个年轻人来说,“没见过那么多钱”,自己热衷的事情,有人出钱支持,这样就足够了。
由于四人都缺乏公司管理经验,章苏阳决定找一个职业经理人来为他们打理公司日常运营事务。于是,他想到了时任戴尔公司华东区营销总经理的王定标。
与王建岗的投缘,加上章苏阳的风投,王定标心动了,很快他便决定“入伙”。他的到来,直接影响了好耶日后的人才架构,最终形成能够逐步称霸互联网广告行业的骨干团队。
作为好耶第一任职业经理人,王定标精力充沛又兴趣广泛。在好耶内部,他最喜欢和王建岗交流技术。他会常常把市场的需求变化和自己的突发奇想告诉王建岗,然后等着王建岗飞快地将程序写好。待“武器”研发完毕,他便拿去前线冲锋,两人配合非常默契。
从后来的发展来看,王定标对于好耶更重要的意义,其实是组建了一支好耶军团,使公司能够在后来的几番波折中坚持下去。他刚进好耶,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招贤纳才,很快约见了章苏阳介绍的人才杨炯纬。
在王定标的一番说辞下,毕业于复旦大学的杨炯纬毫不犹豫地签了工作合同。过了几天,他按照地址找到了离复旦大学不远的柏树大厦,找了半天才看到一扇小门上贴着一张A4纸,上面写着“好耶计算机公司”几个字。他走进去一看,“桌子是从同事家里搬来的,台式机盖子是掀开的,地上扔着饭盒。”
杨炯纬当时有些傻眼,但很快就被里面那几位小伙子的热情和激情所感染,于是他坐着最便宜的折叠椅就开始干活了。
这很像诸多互联网业界传奇的开始,窘迫不堪但充满激情。在王建岗、王定标和杨炯纬等几个年轻人手中,好耶开始慢慢被孵化。
雪中送炭的空降兵
凭借IDG的第一笔天使投资,好耶在2000年的互联网泡沫中苦苦支撑。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行业危机中,大量网站根本没有钱来支付广告费用,不但导致好耶的业务量急速下滑,还让好耶干了活却收不到钱,仅欠款就超过了2000 万元,公司资金链濒临断裂。
“很多客户因为没钱给服务费,就拿网络广告位置抵债。可是网络广告位置在没有卖出之前,只是库存,不能成为公司现金。”
王定标决定搬救兵。他找到了某4A 广告公司客户总监的朱海龙,在长达8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每周都会约朱海龙出来吃饭,跟他聊公司的业务与进展,以及这个行业的未来。
当时的好耶才二三十人的规模,没高档写字楼,也没有名气。但在王定标不断灌输下,朱海龙开始理解网络广告。“只要受众在不断增多,它就有媒体价值,就是有前途的。”
朱海龙刚刚加盟好耶,就面临30 多位员工等着发薪水的巨大压力。在最为困难的时候,公司账户上只剩下80 万元现金,风险投资又很难找。“怎么办?我们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朱海龙的办法,是借助传统广告业的经验,卖掉这些广告位,把2000 万元的库存转化为现金。
那段时间,朱海龙让王定标、杨炯纬、甚至王建岗都参与公司销售,人人皆兵。“不断地跟人介绍好耶在做什么,能给你带来什么。刚开始做的时候,我们连5000 元的广告单子都接。”
这期间有一个有趣的段子—最初好耶拖欠了网易257万元,朱海龙跟丁磊的弟弟丁波说:“如果现在还钱,好耶就会死掉。”结果丁波被打动,答应了帮好耶向丁磊求情,延迟还款并分14个月还。后来丁磊大手一挥,还给好耶免掉了57万元。
多年后在马云办的西湖论剑上,丁磊旧事重提,开玩笑说:“海龙,欠我钱还干净了没有?”玩笑归玩笑,朱海龙也曾对媒体称:“好耶的发展还得感激丁磊。”
靠着这样的韧劲,也利用过去做传统广告积累的大量资源,朱海龙带领这个年轻的团队一步步把死的广告位变为现金流,好耶终于渡过难关。2001年8月,好耶实现单月盈利。
经过这一事件,好耶内部对朱海龙的能力非常认可,认为他的加盟简直是“雪中送炭”。至此,好耶的“梦之队”构建完成。王建岗是创始人,是好耶的技术灵魂;王定标为首席执行官,管理日常公司运营;而杨炯纬和朱海龙的职责比较相同,都负责销售业务。但不同的是,前者更认可王建岗“技术为王”的核心思路;后者对财务敏感,擅长传统的广告营销。
这样的团队建设,一度非常符合当时好耶的发展态势。但是,好耶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资本牵制,多次和资本缠绕,被资本转手,自始至终都无法掌握主动权,以至于百般努力也只是为资本做嫁衣。
铁三角解体
好耶是中国互联网行业老兵,曾经多次走到上市的窗口,却都功败垂成。伴随而来的,是好耶管理层和控股股东之间的矛盾激化,导致好耶元气大伤,发展受阻。
从2002年开始,好耶的业务逐步回暖,公司也搬到了上海江苏路上的兆丰世贸大楼,与分众传媒成为邻居。
分众传媒CEO江南春 曾经是好耶的天使投资人,在好耶创业初期曾以20万元买了一点股份。由此,他对好耶团队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充满好感。两家公司成为邻居后,他甚至要求王建岗把两边办公室打通,成为一个通透的大办公室。
在好耶和分众“同居”的日子里,两家公司高层可以相互交换演讲、培训,共用同一个会议室、商务车和司机,还可以相互到对方的食堂蹭饭。“好得像一家人一样”,朱海龙在一次采访中如此评价,他还透露好耶与分众曾经计划以换股的方式合并。
彼时,好耶连续几年在网络广告市场中排名第一,盈利以每年120%的速度增长。2004年,好耶的营业收入达到2亿多元,利润则超过了2000万元,几乎占到了互联网广告的半边天。
然而,这一年王定标因为“每天的工作性质重复,比较无聊”选择离开,让好耶的整个管理团队失落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让朱海龙接替CEO的位置。
2005年,美国橡树资本作为好耶的第三轮投资方掷下3000万美元,要求好耶在两年之内上市。次年,好耶独立尝试冲刺IPO。但熟悉好耶的江南春,自然不想放过这颗“金蛋”。他提出收购好耶,意在获得一个成熟稳定的网络广告销售平台,抢占更多市场份额,增强分众传媒的线上布局。
2007年3月,分众传媒分别以7000万美元现金和1.55亿美元的分众股票并购好耶。同时双方约定,如果在2007年4月1日到2008年3月31日的12个月里,好耶达到特定的收益目标,分众传媒将再支付价值7500万美元的普通股。
当时在王建岗看来,被分众收购并不是一件坏事。一方面,创始团队能得到不菲的经济收益,另一方面公司也有现金流可以继续发展。可是他很快发现,分众的路子完全与他当年创立好耶“以技术为驱动”的宗旨相违背。
首先,分众要求好耶只有完成1200万美元的净利润,才能拿到第四笔收购款,这导致好耶管理层开始缩手缩脚。其次,新的技术和开发项目都需要持续投钱,好耶业绩要稳定,那就不能再冒险,因为公司要保证股东利益,往往就会牺牲掉一些创新。
“收购改变了所有事。”一直以来,王建岗都希望好耶的核心竞争力是技术,而不是销售。好耶被分众收购后不久,他便决定离开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回忆起离开时的心情,他说:“就好像要送孩子出国留学,虽然舍不得,但是知道他以后会学有所成,于是就放手了。”
灵魂被抽走了
王建岗的离开,让好耶的“铁三角”彻底失去了平衡——留下来的杨炯纬和朱海龙如同一山二虎。
“一个说自己是总裁,一个说自己是CEO,两个人始终无法找准自己的位置。”王建岗认为,这正是杨炯纬后来离开的主要原因。某次年底开战略会议,朱海龙野心勃勃为好耶定下了超高的销售任务,而杨炯纬却认为根本无法实现,于是一场谈话就在两人的沉默中结束。
在分众治下的日子里,朱海龙负责直接和江南春沟通,而此时的杨炯纬已经开始对公司的变化感到着急。为此他专门写了一个PPT给江南春,大意是好耶未来该怎么做技术,如何留人。不料,他讲到一半就被江南春打断,要求谈谈销售和利润的情况。
杨炯纬的担心不无道理。2008年互联网广告市场的重心,已经回归技术,并不断涌现出包括广告联盟、广告网络和程序化营销等新的模式。好耶此时以销售和服务为导向的团队结构,恰恰使其在那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落伍了。
实际上,从并购之日起,好耶一直被分众视为上市的“最后宝藏”,可惜分众一味追求毛利和盈利,不给好耶自身发展机会,导致好耶毛利率连年下滑。此时的好耶如同一艘失去灵魂的巨兽,跌跌撞撞地冲向IPO的终点线。
2008年,分众再一次秘密提交了好耶的上市申请。然而,这一年的全球金融危机,让好耶上市之梦再度夭折。年终会上,分众再次提出“海量销售”的想法,这让杨炯纬彻底绝望,决定离开。
至此,好耶的“梦之队”除了朱海龙之外几乎全部流失。遭遇了自身股票大跌的分众最终找到银湖基金,让对方以1.24亿美元买走了分众所持好耶62%的股权。但好耶的状况并没有因此改善,银湖与好耶管理层之间的矛盾很快出现。
爆发矛盾的导火索是电商客户拖欠广告费。当年好耶重点在电商企业中拓展业务,旗下客户包括凡客、梦芭莎和乐蜂网等著名电商。但好耶采取了为客户垫款等简单粗放的增长方式,导致电商客户欠下2亿多元的巨额费用,进一步使得好耶资金链吃紧。
此外,银湖之所以对管理层动刀,是其认为好耶的广告销售过于依赖少数高层的人脉资源,一旦这些人离开,好耶的广告销售就会受到严重影响。
2011年8月,时任好耶CEO的朱海龙也正式离职。他的离去标志着好耶“梦之队”的时代彻底结束。朱海龙走后,好耶更名为“新好耶”。只是,已经“毫无灵魂”的好耶真的能重新开始吗?
再也回不去
人易去,情难断。离开好耶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去向。
王定标兴趣广泛,五次拿到IDG的风险投资,连续创办了天天在线、大旗网和迪岸传媒等项目;朱海龙则转战火热的PE行业,担任嘉御基金的董事长;而王建岗、杨炯纬依然扎根在互联网广告行业,站在了好耶的对立面,成为其有力的竞争对手,被同行称为“小好耶”。
“小好耶”毕竟不是好耶。王建岗坦言,业界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好耶,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已经一去不返。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如何经营好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传漾科技。或者说,这算是弥补留在好耶的遗憾。
这一次,王建岗不再身居二线,而是走上一线成为企业主导者,真正致力于大数据基础上的网络广告技术。“这才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我从好耶那段经历中学到了很多东西,这对与现在的我来说,非常重要。”
2014年5月,王建岗公布传漾科技获得第三轮融资,并开始启动上市计划。与此同时,好耶却以6亿多元的价格把核心的线上广告业务,剥离给了整合营销机构华谊嘉信。“这至少说明,好耶彻底没有希望以独立的形式上市了。”王建岗内心五味杂陈。
同样一度五味杂陈还有杨炯纬。当年离开好耶后,很多高管执意要追随杨炯纬而去,甚至愿意跟他从头再来。但他却左右为难,心中郁结一时难以排遣。
他曾找过一个做心理医生的朋友谈心。“这个槛我过不去。他问我放不下的是什么?我说,这家公司是在我手里做起来的,这帮兄弟是我带起来的,现在要跟他们打架了。”而那位心理医生告诉他,“你得相信你做的事对整个行业是好的,可能会对不起好耶,但是不见得对不起好耶这群人。”
离开好耶几个月后,杨炯纬创立了聚胜万合信息技术公司,其定位为一家以技术为导向的公司。“代理模式靠量,靠做服务,更要靠人,只要人一走就会带走很多资源,而技术的公司是人带不走的。”据说他离开好耶时,带走了好耶四五亿元的广告订单。
如今谈起好耶,王建岗和杨炯纬的态度相同:怀念且遗憾。整整16年,好耶从一个小作坊到行业明星,他们从毫无经验到经历坎坷,体会了技术与市场的相互碰撞,见识了资本对于企业的左右,同时也积累了无数惨痛的经验和教训。
“至今为止,这个行业没有一家企业能够叩开IPO的大门。”事实上,好耶曾经离这个目标无比接近。
如果王建岗等创始团队能够强势如一,如果当初好耶引入的是财务投资者而不是战略投资者,如果控股方不急于上市而选择精耕细作,那么,好耶完全有可能成为业界第一家上市企业,引领整个行业。再不济,也不至于沦为资本的玩物,随意转手。
可惜商海没有回头路,人生更加没有如果。好耶的故事,注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