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在《夏日谎言》的第二个故事中写到一个剧作家,他瞒着女友带着情人特蕾丝去巴登-巴登参加他的处女作首场演出。他的女友安娜在阿姆斯特丹有一套房子,为了维持生活,她会去不同的国家讲学;而他生活在法兰克福。当他与特蕾丝在海德堡参观游玩的时候,安娜在剑桥讲学。这是一对儿异国恋人,他们认识相爱已经七年了,但是他们的相爱不是在两地,就是在路上,似乎永远居无定所,漂泊不定,就如同小说所言,他们的爱情“到现在也没能赋予两人世界一种可靠的形式”。
他撒谎了,他的内疚和不安并没有持续多久,像大多数会撒谎的人一样,他认为这是善意的谎言:因为在小谎言可能可以避免大冲突的情况下,他就会撒谎。他认为这是爱,因为他爱她,不想她生气,所以他隐瞒了这个谎言。他认为他正在坚持自己的原则:他不会跟特蕾丝在一起的时候谈论他与安娜的快乐或是不快乐;他会告诉特蕾丝他喜欢她,但是他不会告诉她,他爱安娜。
这样的谎言当然没有维持多久,小说结尾部分中,安娜查到了他们在巴登-巴登过夜的记录:“我不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我是不是能放得下。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果你继续在我面前假装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我肯定是放不下的。……我已经受够了你的谎言,受够了,受够了!如果要我继续留在你的身边,那我一定要生活在真实中。”
我几乎复述了整个故事,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句子的到来:生活在真实中,而不是生活在谎言中。这句振聋发聩的句子几乎囊括了《夏日谎言》收录的七个故事的所有主题。
回想一下我们是如何认识德国作家施林克的,我们几乎从不把他看作是德国重要作家群体中的一员,只是因为他是一位业余作家。1944年出生的施林克,最初从海德堡大学法学博士学位毕业,然后进入洪堡大学教授法律,一直担任的也是地方法院的法官。我们习惯上会有这样的偏见:也许他就是法官里写小说最好的,而在作家里,他又是懂法律最好的。事实上,从1995年出版长篇小说《朗读者》以来,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荣誉,全球畅销的作品。当然,作为一个畅销书作家不是他的目的。通过《朗读者》以及随后获得奥斯卡奖的同名电影,我们看到了他树立了一种独特的写作风格,把文学与法理,哲学与思辨,大屠杀与纳粹紧密的联系起来。在他随后的几部作品《回归》与《周末》中也都进一步延续了同样的反思战争与大屠杀的主题思路。
某种程度上,他以往的写作历程带给我们一种印象,这位利用自己掌握的特殊领域的知识对德国历史进行反思的作家,缺少天才的才气,但是却一再用一种震撼人心的思辨能力撼动我们的神经。
读《朗读者》的时候,我从不觉得这是一部文学作品,而是把它看作反思大屠杀著作。他从法学角度对人性在扭曲环境的复杂性进行了剖析,这种解析已经远远超越了文学所能承载的能力。但是这样的写作其实也容易让那些所谓“纯文学”作家鄙视,文学在他的笔下只是反思历史的手段,而不是审美冲动。借用《夏日谎言》中第四个故事里的话说就是“我早就不看纯文学了。哪有时间看呀?”
但是《夏日谎言》收录的七个故事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恰恰就是因为,我们再也看不到施林克在历史的阴霾里挣扎的身影,这几个故事回归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归到了我们熟悉的那些话题,爱情、谎言、衰老、艳遇等等,让我们领略到了这位“业余作家”对寻常题材的非同寻常的掌控能力,我们在这部作品了看到了他对纯文学喜好、敏锐与执着,至少他通过这些作品证明了,他不但能写历史,还能写纯正的文学。
这是七个不同风格的故事。
《淡季》描述了一位寒酸的笛子手在旅游途中邂逅了一份富裕的爱情,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奋力反抗自己的命运。
《巴登-巴登的夜晚》是讲述的谎言与背叛,以及对活在真实生活中的渴望。
《树林中的小屋》讲述的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打造的乌托邦,注定会被现实击垮,这是另外一种真实的反应。
《夜晚陌生人》是其中最为渲染技巧的一篇,通过回忆,我们看到了那些被记忆的谎言折磨的人。
《最后的夏天》同样是关于谎言的。一位病入膏肓的父亲,想在自杀前与儿女们享受最后一个夏天。他以为他的自杀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是最终却证明了,任何谎言都意味着背叛。
《吕跟岛上的巴赫》是关于父子情的,那些不能说的沉默让我们想到了每个人隐忍而感性的一生。
《南方之旅》更为奇妙,同样是面对日益衰老和死亡的老妇人回想起了她与初恋爱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记忆深处一直认为是爱人抛弃了她。当孙女帮她完成心愿找到当初的爱人时,她才明白,其实是她抛弃了他,她的记忆欺骗了她。
我们都渴望人生如舞,渴望有个人像舞会上领舞一样,沉稳而轻盈地领着我们走过一生。但是面对选择时,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与原来生活环境变化不大的生活:“虽然我不介意他贫穷的生活环境,但是我害怕,害怕我无法理解他的思想,害怕和父母决裂。”于是我们最终可耻地选择了那个熟悉的世界。
我们有多少人会生活在真实中呢?当我使用这个短语时,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哈维尔那个著名的文本《无权者的权力》中所昭示的含义,在谎言中生活造成人类自我认同的深刻危机,这种危机转而制造了在谎言中生活的条件。在谎言中生活,意味着自我在存在的秩序中失去了根本,对任何人失去了责任感,他就变成了非道德的人。而生活在真实中意味着作为人类对强加的境遇的一种反抗,企图重新掌握自己的责任感。
所以我们可以说从《夏日谎言》中我们看到了施林克更为日常化的反思,从人类不同的困境中寻找突围的突破口,反抗庸常的生活,反抗筋疲力尽的命运,反抗无常的人生。